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財經雜志,作者:王麗娜,編輯:蘇琦,原文標題:《月入2萬元?在北京景點“擺攤”拍照的年輕人》,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財經雜志,作者:王麗娜,編輯:蘇琦,原文標題:《月入2萬元?在北京景點“擺攤”拍照的年輕人》,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瘋狂做動作,幅度大一些。別太羞澀,要笑得像是見到了男朋友。”端午節前一天,在北京中軸線北端的古建筑鼓樓正門,一名攝影師給身著白裙的女孩拍照,還時不時上前示范如何踢腿、仰頭。
連拍幾張后,這名攝影師又對游客喊道,“我拍的不是錢,我拍的是情緒。”
“這里面沒一個人能拍得過我。”他指的是經常活躍在鼓樓附近的數十位攝影師,他們隨身挎著相機、平板電腦、糖葫蘆等道具,在街頭“趴活兒”,主動招攬或等待前來打卡拍照的年輕人。
最近幾年隨著文旅消費日益升溫,在旅游城市的景點、地標建筑、老城區街頭等興起商拍熱潮,游客隨性買單一兩張或數張打卡照片后,再隨手分享到社交平臺。新一代年輕人的這種消費偏好,被稱為“悅己消費”“情緒消費”。
抓住這股新型消費趨勢的“擺攤”攝影師,以年輕人居多。他們之中,有職業攝影師,但更多的則是前工程師、體能教練、銷售、地產經紀人等各行業轉行而來,還有從電焊工等職業賽道轉換過來的年輕人。
一、什么算穩定的工作?
打算辭去體能教練的工作,去街頭和景點拍照,陳新(化名)從準岳母處得到的反饋是——不穩定、不建議辭職。
在鼓樓拍照五個月后,前幾天回老家,陳新和準岳母提到想帶女朋友一起從事拍照,準岳母再次以“不穩定”表示反對。
“我說啥叫穩定?手里沒錢,每天按時上下班算穩定嗎?說被開除就被開除,算穩定嗎?”“00后”陳新告訴《財經》。
6月5日,北京迎來首個高溫日,午后1時許氣溫升至近36℃,在鼓樓附近的街邊,不少攝影師全副武裝穿戴上遮陽帽、防曬衣、防曬套袖,身高1.92米的陳新則輕裝上陣。陳新早已習慣戶外工作的風吹日曬,兩年前體育教育專業畢業后,陳新來到北京打拼,成為一名體能教練,冬天教滑雪、夏天教水上運動。去年,陳新在滑雪中膝蓋韌帶損傷后,感到公司“處處為難他”,便開始琢磨如何轉型。想到大學時喜歡攝影,攝影也是自己的一個技能,“但怎么拿這東西賺錢我不知道,我尋思著去景點拍照”。
2024年底,利用教課間隙,陳新先去了年輕人喜歡扎堆兒去參觀的雍和宮,免費給游客拍攝,一看反饋“還不錯”。第二天,陳新來到鼓樓“踩點兒”,剛到正門附近,一個單反相機就推到他的臉前,問他拍不拍。得知拍一張20元,“我就直接走了,回去了。第三天我就來拍了”。拍照第一天,陳新掙了200元,“剛開始我賣得低,10元一張”。隨后十多天,趁沒有排課時,陳新“逃出來干這個”,每天收入幾百元。沒幾天,他用兼職攝影的錢買了一臺平板電腦,那是街頭攝影師的標配工具,方便游客當場選照片。
試拍十多天后,陳新辭去工作專做攝影,此前當教練上課的強度不低,周末單休,每月工資7000元,除去租房和日常開銷,所剩不多。陳新辭職時正趕上春節前的旅游旺季,趕上人多時,日收入上千元,但人少時,也會趕上一天沒幾單,做了五個月平均月入2萬元,“收入肯定比上班強”。
作為00后,陳新直率、隨性,他喜歡與人交談,不怕搭訕游客,給游客試拍后對方不滿意,他還會追問“是拍得不好還是不喜歡”。他說出來拍攝,心情好就“多趴一會兒”,心情不好想走就走,“我從來不給自己設目標,干多久掙多少錢之類的”。
從事景點拍攝兩年多的李誠,是一名沉穩少語的00后,靠在街邊等候,看到潛在的客戶,就上前搭訕一句,遭拒后并不糾纏。李誠稱,在景點和街頭商拍并不簡單,拍照、溝通、引導都需要技巧,復雜又微妙,“有的攝影師閱人能力就強一些”。
李誠曾是一名工藝工程師,在東莞的外資企業負責產品的生產指導、工藝改善、提升產品的合格率和良品率。李誠不太喜歡那份工作,“每天打卡、開會,產品有異常就要處理,壓力大。最主要是我不喜歡被束縛”。那份工作,任務少不加班時月收入五六千元,加班多的話月收入上萬元。工廠的工作一眼望到頭,他的上一層是經理,“想升到經理太難了,我的經理從普工升上來的,頭發都白了估計50來歲。經理得把部長熬走,他才能升上去,我們才有機會”。
想著先攢些錢,李誠在那個崗位上堅持了三年多,隨后辭職北上。在攝影朋友的建議下,他用工作攢下的部分積蓄,買了單反相機、鏡頭、平板電腦,走上商業拍攝之路。在街頭和景點拍照,每天收入有高有低,“一天掙一兩千元有過,一天一兩百元也有,還有時候一單都沒有。但李誠喜歡這工作,不用朝九晚五,“跟人打交道挺有意思,不受束縛、自由”。在不同的景點和街頭拍攝,“也相當于自己游歷”。
像陳新和李誠這樣的00后年輕人,他們辭掉在父母一輩看來相對穩定的工作,從事更加靈活的職業,他們又恰好抓住了當下年輕人的消費趨勢。2023年以來,中國的文化和旅游市場活躍度明顯增強。各大城市也希望通過推動旅游業發展,進一步釋放旅游消費潛力。這一兩年來,沉浸式體驗等新型業態受到年輕人的青睞。
二、扎堆打卡背后,年輕人的情緒消費
端午節前,20歲的大學生曉靜(化名),在鼓樓門前找攝影師拍照。選了兩張照片,支付40元后,曉靜又找到現場的另一名女攝影師拍照,“剛才沒有拍出我想要的樣子”。
在女攝影師的指導下,曉靜做出抬頭看樹、扭腰、扶桿等動作。攝影師贊嘆,“太有感覺了”“你的皮膚白里透光”。拍完蹲在路邊選片時,攝影師對她說,“買五送一,我送你兩張吧,你這么可愛。”曉靜隨后支付了100元。
曉靜來北京旅游,當天一個人在鼓樓、后海等景點閑逛。曉靜告訴《財經》,她喜歡拍照,每到一處景點都會找商業拍攝的攝影師拍照,因為比自己和同行的人拍得要好看,拍完她會發在社交媒體,“朋友圈和其他的社交平臺都發”。
給曉靜拍照的女攝影師,此前從事家裝產品銷售。有親友在景點從事拍照,她便一起來拍,兩人還能搭檔,一人負責攬客,一人負責拍照。拍照的多是年輕女生,也有一家人一起拍,“每天接觸很多人,很鮮活”。
多個攝影師表示,拍照的主要以年輕女性為主,也有一些情侶,老年人很少。現場拍照基本上都會加濾鏡進行美化,照片直出。也有一些攝影師用便攜電腦修圖,收費則略高一些。一旦攬客成功,少則選一兩張,多則選十來張,“選60張的也有”。
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研究員韓旭東對《財經》表示,旅游景點或者街頭的商業拍照是年輕人用影像書寫自我敘事的一種方式,“折射了當代青年從‘物品消費’到‘體驗消費’、從‘延遲滿足’到‘即時反饋’、從‘功能消費’到‘符號消費’、從‘單一收獲’到‘多重滿足’的消費轉向。”
韓旭東表示,北京鼓樓的紅墻青瓦、什剎海的湖光倒影等,不僅成為游客向往的景點,也成為街頭攝影師青睞的選擇,且這些地標本身已成為社交媒體上的“流量密碼”。在旅游打卡文化盛行的當下深受“i人”喜愛;“所見即所得”的服務模式完美契合年輕人的時間敏感度,拍完就能發朋友圈,在游覽美景的同時,朋友圈的點贊與評論短時間內形成高價值情緒回響,旅游的體驗感、獲得感直線拉滿。
對此,韓旭東認為,當下的年輕人更加開放、有活力、樂于分享。從場景化消費中也能反映一些新的趨勢:一是追求極致的消費體驗感;二是追求消費的性價比與“心價比”。年輕人尤其是90后、00后的消費行為,既有從眾又有個性化的一面,他們將街頭攝影消費與社交平臺分享結合,是數字時代自我表達、社交需求、文化認同與技術賦能共同作用的結果。“當然,年輕人愿意為即時的美照買單,也反映了他們重視情緒價值,愿意為情緒和興趣消費,悅己式體驗成為核心,催生了體驗經濟爆發。”
為了體驗景點拍照,2024年去大理和2025年去西安旅游時,韓旭東也在景點進行了商業拍攝,并分別選了幾張照片發布在朋友圈。
前述稱拍照“拍的是情緒”的攝影師,年長很多,棒球帽下面露出一圈夾雜的灰發。他自稱主職是機械工程師,只是偶爾到鼓樓拍照,不為賺錢。“給人拍照我必須拉滿情緒價值,她們開心,才能拍出有故事的照片。一些女孩子看到我拍的照片,說太棒了,大爺你拍得真好,我愛你。”
三、風頭過去了,不行再回老本行
年輕人在景點和街頭打卡拍照一時成為風尚。接觸攝影行業近十年的汪虹(化名),在婚紗攝影工作室工作過,生育之后做家庭主婦,兼職從事婚禮和領證跟拍、兒童攝影等,目前在景點拍照。
在街頭和景點拍照,身上斜挎的相機、鏡頭、平板等物品十余斤重,又長期站在戶外,對女性來說,這份靈活的工作并不輕松。33歲的汪虹,自稱丈夫開店,家中經濟壓力不大,但是她不想做一個只能伸手向丈夫要錢的家庭主婦,“就一直在摸索能掙錢的路子。”
汪虹觀察,2022年底一些年輕人“報復性旅游消費”,2023年時在景點商拍“很好賣”。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則不那么“好干了”,游客選片的張數在下降。不少游客會明確告訴汪虹,每個城市有很多景點,得把主要景點都打卡一遍,因此每個景點的拍照會固定張數,不會在一個景點選很多張。“我只有幾張的預算,我還要去下個景點拍。”在一個景點蹲拍的攝影師也多起來。
汪虹認為,景點和街頭拍照,這是一個新興產業,只是當下流行。過一段商拍不景氣了,她還接著尋找賺錢的路徑。
在炎熱的午后,攝影師張強(化名)在鼓樓附近找了一處陰涼地方,蹲在路邊和熟識的攝影師玩一款競技手游。34歲的張強,跟著親友來北京從事商業拍照,“出來能掙點是點”。張強是半路出家,跟著親友學的攝影。不少攝影師都是從其他行業轉行而來,《財經》在鼓樓見到的攝影師,有人此前是工程師,有幾人此前從事家裝、房產等行業銷售,有人曾在汽車行業工作,還有人此前是電焊工。
對于一個工作能做多久,張強并不在意,他不看重穩定性和長期性。這些年來,張強的收入隨著市場和環境變化而起伏。
張強家里早年開了一個服裝廠,主做襯衫銷售,因產品定位和價格低廉,主要銷往中東地區。近年來,隨著中東一些國家政局震蕩、戰亂不斷,他的外貿銷售因此受到很大影響。好在,前些年因網購零售平臺興起,網絡零售成為一個售賣模式,“以前網上偶爾賣一單,后來突然訂單多了,從早上就開始打包一直忙到晚上10點多睡覺”。
最近幾年,網絡直播購物成為購物消費的新常態,張強的網絡零售業務又大幅下降,“視頻直播觀眾看得更清楚,對產品質量和樣式等要求更多,還得有好的購物主播。要質量好、價格低,利潤太少”。
在景點扎堆兒商業拍照,因影響游覽秩序,最近引起一些爭議。不少城市的一些景區開始謝絕商業拍照,尤其是不允許攜帶大量服裝、攝影器材、營地車等道具和載具進入景區。還有一些景點探索商拍的邊界,嘗試報備預約、設置商業拍攝區域等方式。
與此相適應,一些景點或街頭拍照,攝影師簡化工具,選擇便捷的拍攝方式,沒有化妝和換裝等服務。對于未來,李誠說他沒有考慮太多,“之前PE工程師那行是隨時可以回去的”。陳新打算今年攢下20萬元,盡快和女朋友結婚,“談了七八年,結婚這事不能再拖了”。
詢問很多攝影師,他們繳納靈活就業人員社保的積極性不高。不過陳新給自己投保了人身意外保險,陳新說自己最大的風險是每天往來拍攝騎電動車,從天通苑到鼓樓將近20公里,他騎電動車“35分鐘左右到”。
韓旭東認為,擺攤拍攝、兼職陪拍等,成為年輕人靈活就業的熱門選擇之一。許多“90后”“00后”利用業余時間,在旅游景點或網紅打卡點提供攝影服務,這種模式不僅滿足了年輕人對個性化和社交分享的需求,也為就業市場注入新的活力。這種由新興消費模式催生的就業渠道,實質上是數字經濟時代勞動力市場供需雙向適配的產物。
消費升級倒逼服務細分,創造出駐點攝影師、陪拍向導等新型崗位。這種“時間自由、地點靈活”的工作模式,契合了年輕人對工作與生活平衡的追求,他們可以通過兼職或全職方式參與,滿足多樣化就業需求。而且,街頭攝影通過直接和間接方式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既然包括攝影師、后期制作人員等直接就業,還包括設備供應商、平臺運營人員等間接就業,同時促進城市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為城市旅游和文化傳播作出貢獻。
另一方面,韓旭東認為,在就業質量方面,街頭攝影的收入水平因技能和經驗而異,也深受淡旺季、節假日等客觀因素影響。社保、勞動合同等職業保障缺失更是普遍問題。市場競爭激烈,技術更新迅速,消費者需求多樣化,以及低價競爭現象也對攝影師提出了更高要求。不同景區對商業活動的限制也給街頭攝影師帶來了經營風險。
針對這些挑戰,為構建可持續的就業生態,韓旭建議,采取政策支持,將街頭攝影納入靈活就業扶持范圍。制定行業規范,制定街頭攝影行業標準和服務規范,加強景區管理協調。另外,加強攝影師的技能培訓和品牌建設。
“擺攤攝影”還在吸引一些年輕人加入。近日,有人在社交平臺發布稱,一下午在什剎海擺攤攝影賺800元。
5月27日,在鼓樓東大街附近,一名身著藍色迷彩套裝的男子問一名攝影師,身上背的機身和鏡頭多少錢。得到答案后,又接著問對方在哪里租房,“租的平房還是樓房,多少錢”?
“干這個也行,比在工地強,他們這工作輕快。”這名41歲的男子告訴《財經》,他在工地打工十余年,最近工地的活兒少了,他特意出來轉一轉,看看自己將來做什么。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財經雜志,作者:王麗娜,編輯: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