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周末，美國洛杉磯爆發(fā)沖突。起因是美國移民與海關執(zhí)法局（ICE）等聯(lián)邦機構在洛杉磯逮捕非法移民。據(jù)《洛杉磯時報》報道，當?shù)貢r間6月8日，加州國民警衛(wèi)隊（California National Guard）受特朗普政府的命令，抵達洛杉磯鎮(zhèn)壓移民抗議者。

加州州長加文·紐森發(fā)表聲明，要求特朗普政府撤回警衛(wèi)隊的部署。聲明中還稱，特朗普政府的做法不合法，是對州權的嚴重侵犯，并且旨在激化局勢。

美國加州有諸多移民居住，長期以來是民主黨的陣地，與特朗普政府的反移民政策形成對峙。從國家權力角度而言，本次沖突的關鍵之一，是州權和聯(lián)邦權的對立。什么是國民警衛(wèi)隊？或者說民兵？特朗普所代表的聯(lián)邦政府，有權調用加州國民警衛(wèi)隊嗎？

特朗普再度上任后，導致了多次聯(lián)邦與州的權力拉扯。楊照在音頻節(jié)目《<美國憲法>：民主的觀念與實踐》中梳理了什么是國民警衛(wèi)隊，以及州與聯(lián)邦之間的權力關系。這會是理解美國政治局勢的一把重要鑰匙。

民兵隊伍與持有武器的權利

在原來的北美殖民地《邦聯(lián)條例》中，并沒有給邦聯(lián)一支獨立的軍隊。邦聯(lián)軍隊是動用各州既有的武力所構成的。

然而十多年的邦聯(lián)經(jīng)驗，卻讓1787年參加費城會議的代表們知道，這套辦法行不通，它不足以應付這個新的國家要處理內憂外患的需要。

邦聯(lián)要打仗，得看各州配合的程度，而每州又因地理位置上的不同，有不一樣的政治考量，要他們團結來配合動員，談何容易？就算配合動員了，民兵的主要效忠對象一定先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其次是自己所屬的州，他們又怎么可能投入熱情為邦聯(lián)而戰(zhàn)？

所以新的聯(lián)邦有一個很清楚的目標：需要有自己的軍隊。這個觀念在費城會議中就脫穎而出。不過要落實這個觀念，寫進《憲法》中，先要解決一個問題：如何保證聯(lián)邦的軍隊不會用來欺壓各州？

有一種安排方式，是把陸軍、海軍分開，只給予海軍長期的經(jīng)費，卻限制陸軍的經(jīng)費頂多兩年有效。這是其中的一項保證措施，可能被用在對付各州的聯(lián)邦陸軍——因而必須要受到嚴格的管制。

另外還有一項保證措施，就是讓各州繼續(xù)保有它的民兵武力。國會雖然有權力可以規(guī)定各種民兵的組織、裝備和訓練，但不可以干涉民兵的指揮人事。

而且平常訓練、運用民兵都由各州來進行，只有當聯(lián)邦召集各州的民兵來為合眾國服務時，這些民兵才會受到國會訂的管理辦法加以約束。

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樣的安排有非常清楚的道理。聯(lián)邦建立的陸軍，一定比任何一州的民兵武力強大，因而遇到任何一兩州騷動叛亂的時候，聯(lián)邦就擁有平亂的力量。

就算騷動叛亂擴大，只要大部分選民認同，聯(lián)邦就可以擴大軍事配備，更可以召集各州民兵來協(xié)助平亂。

換另一個方向看，萬一聯(lián)邦不顧各州的意愿，要運用武力來戕害各州獨立、自由時，那各州就可以集合他們的民兵來反抗聯(lián)邦。聯(lián)邦陸軍的規(guī)模，無論如何不可能大過所有州的民兵總和。

聯(lián)邦和各州之間的武力平衡考量，還反映在至今仍具有巨大現(xiàn)實作用的《美國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上。

第二條修正案的內容是：“紀律良好的民兵隊伍，對于一個自由國家（free state）的安全實屬必要；故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予以侵犯。”這條修正案，使今天的美國成為全世界最多私人擁有槍支的國家。

對于非美國人，讓私人合法擁有槍支，真的會懷疑是不是腦袋出了問題的做法。美國的嚴重刑案，幾乎都和槍支分不開關系。

在美國當警察，遭遇生命威脅的機率遠超過任何國家。因為警察在街頭隨時可能遇到持槍的歹徒。不說刻意濫用槍支為非作歹的行為，光是槍支走火事件，每年都有十幾起。

槍那么危險，為什么美國人卻不能立法管制槍支呢？為什么全美最龐大、最有力的政治游說團體中，會有專門擁護槍支合法權的“美國來福槍協(xié)會”（American Rifle Association，ARA）呢？換作其他國家，一個公然堅持讓槍支在社會上合法流傳的組織，能得到多少人支持？

過去幾年中，事實上是任何一段時期中，美國都有多起恐怖、殘酷的校園喋血事件。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的人拿著槍進校園一陣狂掃，短時間內造成大量傷亡。

每次出現(xiàn)這類事件，美國媒體輿論一定會有關于管制槍支的呼吁與討論，然而奇怪的是：發(fā)生了這么多次血案，有那么多呼吁與討論，幾乎沒有什么管制槍支的法案能在國會通過。

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來福槍協(xié)會大力阻撓。它憑借的就是憲法第二條修正案。因為第二條修正案明白規(guī)定：“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予以侵犯。”

美國來福槍協(xié)會有那么大影響力，是因為有《憲法》為他們的立場撐腰，也就是有美國社會對《憲法》的尊重作為其影響力基礎。

美國來福槍協(xié)會的立場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腳的。《憲法》明白禁止國會立法限制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管制槍支的法律就算通過了，必然因與第二修正案抵觸而違憲，不可能生效。管制槍支不是立法的問題，而是被提升到修憲層次的大事。

而且這第二條修正案，沒有那么容易修改。

在今天的現(xiàn)實狀況下，大家注意的是修正案后半段，關于人民有權持有和攜帶武器的部分。但一旦進入《憲法》層次的討論，那就不得不回頭看前半段的內容。前半段清楚說明了人民應合法持有和攜帶武器的理由——因為這些人構成了民兵組織。

這條修正案，直接和《美國憲法》本文第一條第八款聯(lián)系。

第一條第八款給予各州保持民兵、指揮民兵的權力，然而在各州討論是否要通過“制憲”時，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強大的質疑意見：民兵要發(fā)揮作用，尤其是要能夠對抗聯(lián)邦，保障各州獨立、自由地位的作用，不能只有組織、有軍官，更要有武器。

如果聯(lián)邦剝奪了民兵擁有武器的權利，那么第一條第八款關于民兵的部分，不就形同無效具文了？

因而，要修改第二修正案，必須同時修改第一條第八款對于民兵的規(guī)定。

盡管在歷史發(fā)展中，聯(lián)邦的權力不斷上升，州權相對式微，但美國的立國原則畢竟還是由各州組成的“合眾國”（United States）。修改民兵條款，等于正式動搖這項立國原則，改變“合眾國”的形式，自然很難獲得支持。

《權利法案》：與《憲法》同等重要

不只如此，《憲法》第二修正案并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屬于《權利法案》（Bill of Rights，又譯《人權法案》）中的一部分。

所有美國駐外單位，包括美國駐中國大使館，在它們的網(wǎng)站上一定會有一個欄目，叫“美國立國基本文件”。放在這個欄目中，被視為關系美國立國精神最重要的文獻，只有三份——《獨立宣言》《美國憲法》和《權利法案》。

《權利法案》是《美國憲法》第一條到第十條修正案，但《美國憲法》至今一共通過了二十七條修正案，其他第十一條到第二十七條修正案，卻被和前十條區(qū)別開來，并沒有納入“美國立國基本文件”中。

《權利法案》有特殊的歷史背景與意義。1789年，美利堅合眾國的第一屆國會開議，處理的第一件事就是討論并以超過三分之二的壓倒票數(shù)，通過了《權利法案》。

這十條修正案會被包裹在一起稱為《權利法案》，是因為內容都是關于人民權利的保障。從相反方向看，也就都是限制、減少國會權力的。

這件事情也很特別——剛剛成立的國會，竟然先忙著縮減自己的權力，像是給自己戴上手銬腳鐐一般。

《美國憲法》第一條第八款在羅列了國會管轄項目之后，以這樣的文字作為結束：“為了行使上述各項權力，以及行使本憲法賦予合眾國政府或其各部門或其官員的種種權力，制定一切必要的和適當?shù)姆伞！?/p>

對照之下，《權利法案》的開頭，也就是第一修正案的第一句話卻是 ：“國會不得制定有關下列事項的法律……”

已經(jīng)通過了的《憲法》，讓國會“制定一切必要和適當?shù)姆伞保谝粚脟鴷s忙不迭地提出修正案，取消“制定一切……法律”的權力，改加上“不得制定”的限制，為什么剛剛開議的國會要如此自廢武功呢？

一個理由是：《憲法》雖然通過了，但在好幾個州支持和反對的票數(shù)差距很小，表示有很大比例的人對這部《憲法》并沒有那么滿意。討論議決過程中，反復出現(xiàn)的質疑，就是《憲法》只有對于政府權力的安排規(guī)定，卻沒有任何明確保障人民權利的內容。

費城會議中產(chǎn)生的這部《憲法》，的確是著眼于規(guī)范政府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這是進步精神的展現(xiàn)。

序言（Preamble）中確認了，《憲法》從人民主權出發(fā)，代表人民的立場，既然如此，當然不需要規(guī)定人民有什么權利。只要沒有在《憲法》中明白讓渡、交付給立法、行政、司法三部門的，就都是人民保留在自身的自然權利。

《美國內戰(zhàn)》電視劇

不過這種立場、這種寫法，和當時大部分州憲不一樣。許多州的州憲開頭都先有明文的“權利法案”，白紙黑字載明人民擁有哪些絕對不容侵犯的權利，后面才是其他政府組織的規(guī)定。

對比下，《美國憲法》只有前面提到的一段短短的序言，卻沒有“權利法案”，顯得格外讓人無法放心。

第一屆國會議員必須處理這樣的潛在集體的不滿。另外，他們集會開議時，還有兩個州——羅德島州和北卡羅來納州——遲遲尚未加入聯(lián)邦，也讓這些國會議員感受到壓力，應該想辦法消除這兩個州的疑慮與反對，盡快讓聯(lián)邦完整，避免分裂下出現(xiàn)的不利傷害。

因為是第一屆，這些國會議員受到各州州民特別的關注，尤其關注他們的認同與效忠態(tài)度。也因為是第一屆，這些國會議員承擔的改選壓力特別大。

所有眾議員和三分之一的參議員，短短兩年后就得面對改選。另外還有三分之一的參議員四年后要改選，只有三分之一的參議員能做滿六年的任期。

換句話說，在選民還沒遺忘前，改選就來了。選民當然會問：哪個議員在哪個議案上采取了什么立場、投了什么票。沒有人希望選民記得的是：這個議員投票反對《權利法案》，不重視人民的基本權利。

第一屆國會還承受后來的國會不會有的特殊壓力：要證明這個機構真的值得人民信賴與囑托，雖然在制度結構上屬于政府的一部分，但國會在精神上最接近一般人，是一般人的公共代表。

各州審議《憲法草案》時，到處都涌現(xiàn)出一個質疑的聲音：原本并未受到充分重視、而且閉門討論的費城會議，有足夠資格訂定憲法嗎？

連帶著，也就不斷有提議：應該再召開一次“制憲會議”，用新的會議討論來補充甚至取代原先費城會議的結論。

提議再召開一次制憲會議最強而有力的理由，就是原有《憲法草案》中缺少了《權利法案》。因而，要說服大家不需要再開新的制憲會議，最直接有效的做法，是在第一屆國會盡快通過《權利法案》。

《權利法案》得以順利、快速通過，有助于建立新國會的威望。

新的國會完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限制自己的權力，以此維護人民的權利，換句話說，當代議立法權與人民主權有沖突時，代議者會選擇舍棄自私立場，站在人民主權這邊，這樣的國會令人放心，這樣的《憲法》值得支持。

游移在集權與分權之間的《美國憲法》

本次洛杉磯沖突事件中，加州州長控訴特朗普政府濫用聯(lián)邦權力，調用加州國民警衛(wèi)隊前沒有與加州政府商議，將提起訴訟。

為什么州政府可以不聽聯(lián)邦指令？這需要回溯到《美國憲法》，實際上，美國建國200多年來，州權與聯(lián)邦權一直存在角力關系。

《美國憲法》的序言，由美國國父之一詹姆斯·威爾遜所寫。在寫下"More Perfect Union"（更完美的集體組織）時，威爾遜心中想的應該就是發(fā)生在英國的前例。

他在價值判斷上明顯傾向要讓聯(lián)邦凌駕在各州之上，要創(chuàng)造"We the People"（我們人民），將主權從各州轉移到聯(lián)邦。

詹姆斯·威爾遜屬于“聯(lián)邦派”，他期待看到更大、更強的聯(lián)邦。在會中另外有一股州權派的勢力，他們是致力于維持各州原有的獨立地位和權力的立場。《美國憲法》就是在這兩股勢力反復沖突、折中、調和、妥協(xié)，最后所產(chǎn)生的結果。

《華盛頓郵報》

“聯(lián)邦派”追求"More Perfect Union"（更完美的集體組織），認為聯(lián)盟聯(lián)合是好的。“州權派”則高度珍惜得來不易的獨立與自由，對聯(lián)盟聯(lián)合保持著懷疑態(tài)度，他們只愿意在安全繁榮的考量下，進行最有限的聯(lián)盟跟聯(lián)合。

這是兩種相反的價值觀，而且在會議中，在當時的氣氛下，誰也說服不了誰。如此談判產(chǎn)生的憲法也就必然游移在中央集權和地方分權之間。

清楚可見的例證，聯(lián)邦有了自己的憲法，取得了人民所賦予的主權，有了新的聯(lián)邦的“我們”這些人民。但《美國憲法》卻不能取消各州的州憲，只能在美國憲法的第六條規(guī)定“各州州憲如果有和聯(lián)邦憲法抵觸者無效”。

從盧梭一脈相承的政治理論來看，這等于美國有兩種位階的雙重主權，州和聯(lián)邦都擁有主權，都有規(guī)范主權形式的憲法。所以聯(lián)邦憲法另外有各州的州憲。

參考資料：

1.National Guard arrives in Los Angeles as fallout from immigration raids continues | Los Angeles Times

2.美國加州將再次起訴特朗普政府：非法調遣國民警衛(wèi)隊 | 界面新聞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作者：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