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點，韓陽終于放下手機。她把智能手環調成睡眠模式，接著閉上眼睛，依次對身體各部位說“放松”——眼睛、鼻子、嘴巴、肩膀……一直到腳趾，像一場自我催眠。

39分鐘后，她終于睡著了。這是手環告訴她的。這一夜她睡了8個多小時，得到87分，四星半，超過了98%的用戶。

但韓陽對這個成績并不十分滿意。手環顯示，她的淺睡比例依然偏高，達到55%。她試圖回想睡前的每一個細節：是不是刷短視頻時間太久了？是不是白天運動量不夠？還是說，工作帶來的負面情緒還沒消化？

自從戴上智能手環，韓陽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分”。漸漸的，她察覺到這個由智能手環給出的睡眠評分成了自己每天早上的情緒開關——分數一旦出現偏差，就像生活哪里出了岔子。

社交媒體上，像韓陽這樣被睡眠評分“綁架”的人并不少。最初，大多數人戴上智能設備監測睡眠只是出于好奇。但隨著睡眠一再被數據和圖表量化，一切開始變得像考試：入睡用時像答題速度，深度睡眠時長像主觀題得分，清醒次數則是無法申辯的扣分項。

原本為了幫助人們改善睡眠的智能設備，逐漸演化成“考核深度睡眠KPI”的追蹤器，反而成了不少人焦慮的來源。一位網友無奈自嘲，“搞得像沒睡出高分，起床都不配高興。”

被分數支配的睡眠 

抬起手腕，輕輕上滑，智能手環上就會出現一個分數，下面是一行行睡眠參數：淺睡比例、深睡比例、快速眼動比例、深睡連續性、清醒次數、睡眠心率……每一行數據后面都標著綠色或紅色的字，顯示“正常”、“偏高”或“偏低”。

“就像醫院的體檢報告一樣。”韓陽說，偶爾睡出90分，她就會忍不住截圖發給好友炫耀；但如果哪天只有70分，她的心情也會瞬間跌落谷底：“怎么又沒睡好？”

韓陽今年25歲，研究生在讀。睡眠問題從高三那年開始一直困擾著她。

“我入睡很困難，總會在睡前想很多事情——已經發生的或者之后可能會發生的，越想越睡不著。”韓陽說，高考那兩天，她幾乎整夜整夜地失眠，導致白天會出現心臟陣痛。考完試去醫院檢查，醫生認為她是壓力過大導致的“植物神經紊亂”，建議她吃點谷維素——一種調節神經功能的藥物。可她擔心副作用，一直不敢吃。

后來她試過用各種方式讓自己快速入睡：戴耳塞和眼罩、聽助眠音樂，她甚至琢磨出一套用意念“扔腦子”的方法，“把大腦想象成一個正在開派對的房間，一點點把里面的燈光和音響關掉。”

但這些努力，效果都有限。

大學時住宿舍，只要室友的臺燈還亮著，韓陽就睡不著。久而久之，她甚至對睡眠產生了恐懼，“怕自己睡不著”。更糟糕的是，情緒和睡眠的關系就如同一個莫比烏斯環，她越焦慮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焦慮，如此循環反復，直到把自己耗到“油盡燈枯”。

幾年前，朋友送給韓陽一個智能手環。起初她主要用來看消息、設鬧鐘，后來發現還有睡眠監測的功能，只要睡前戴上手環，第二天醒來就能收到一份睡眠監測報告，告訴她，她是什么時候入睡的，又是什么時候醒來的，睡得夠不夠沉。

睡眠被具象化成了數字和圖表，每天都有分數，會有詳細的分析。這讓韓陽覺得很新奇，一想到睡覺時有一雙科學的眼睛在看著自己，她竟覺得有幾分安心。

慢慢的，韓陽察覺到自己開始依賴上了這個睡眠監測功能。

“這個手環充滿電能用一兩個星期，基本上只要它有電，哪怕只剩2%了，我也要在睡前戴上它。”韓陽說，甚至在某些夜晚，如果忘了戴手環，她反而會焦慮得睡不著。

和她一樣，“醒來就想查分”的還有“80后”的周依。

她是最早一批用智能手表的人。“剛開始只是想監測一下壓力，后來有了睡眠評分，就習慣每天一睜眼看看昨天得了多少分。”周依最在意自己的深度睡眠比例，“因為深度睡眠好的話，第二天精神確實會好一點。這項指標的參考值是20%-60%，而我一般都在20%以下。”

周依從事財經培訓工作，經常要出差。有一次她在蘇州講課，“一天走了一萬八千多步，social到一直想喝水，當時不覺得累，回去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醒來，老胳膊老腿都僵了，一看睡眠監測，乖乖，從來沒上過的90分！”

那天她激動得在社交平臺上發了一條帖子：“史無前例的睡眠分！”

一點點“可控感”

睡眠監測不是多復雜的技術。不同品牌的智能手環或手表評分機制雖略有差異，但監測原理基本一致——通過內置的傳感器監測身體活動、呼吸頻率、心率變異性等數據，再結合算法劃分淺睡、深睡、清醒狀態。

經過一段時間的監測，韓陽發現自己不僅入睡慢，睡得還很淺。

“我的深睡連續性，經常是一個向下的小箭頭，就是不達標。”

她的作息并不算糟糕。實習期不用坐班，她盡量保證每天七八個小時的睡眠。但她的睡眠質量，卻總被打低分。淺睡比例過高、深睡連續性偏低、清醒次數異常——每一條都像一份“差評”，不斷提醒她：“你睡得不夠好。”

在智能手表或手環的注視下，就算“一覺到天亮”，可能也算不上“優質睡眠”。

杜潼一直以為自己睡得挺好。“入睡快，基本不做夢，一覺到天亮”，她這樣描述自己的睡眠情況。

直到開始戴上智能手表，睡眠監測的數據卻告訴杜潼另一回事——她的深度睡眠時長平均只有四五十分鐘。

“果然很少。”杜潼想到自己白天總是容易感到疲憊，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釋了。她曾經刷到一個帖子，稱深度睡眠時間不足1小時意味著“睡眠很差”。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她也不確定。

杜潼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的深度睡眠時間表

杜潼是一位獨立紀錄片導演。這意味著她常常要一個人完成工作，沒有同伴可以和她一起分擔壓力。

一部片子從立項到完成，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做出來能不能被看到，全憑“天時地利”。這種高強度同時伴隨著強烈不確定性的工作，幾乎把焦慮變成了日常。有段時間，杜潼頭發掉得厲害。

“這些年還沒有哪一覺是我理想中的好睡眠。”在杜潼的想象中，那是一種“能夠沉沉地入睡，醒來之后覺得重新充滿力量”的體驗。為了弄清楚如何才能無限接近優質睡眠，她習慣了每天戴著智能手表入睡。

“我知道它不一定準，但我還是會看。”采訪中，幾乎每個使用者都說過這樣的話。他們并不完全信任睡眠監測功能那套復雜的評價機制，但在現實生活的不確定面前，那些小小的、看得見的數字，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可控感”來源。

盡管分數并不總是與感受一致。

“有時候明明覺得自己睡得挺好，結果只有80分。”但即便如此，韓陽依然無法擺脫這套評分體系。為了那90分和五顆星，她逼自己早睡，試圖靠運動和作息換取一張“優等生”成績單。

為什么會這樣？她也想過這個問題。

“我本來就是個不太自信的人。”韓陽坦言。高考失利的挫敗感，考研、實習的壓力，人際關系的敏感……現實生活里，她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而在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年紀，睡眠監測似乎成了她最后一塊“看得見的努力”。“我知道這個手環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它至少讓我覺得，自己還在努力，還能掌控一點東西。”她說。

甚至在某些時刻，睡眠評分也能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點希望”。韓陽說：“如果某天醒來看到我睡了8個小時，得了90分，我會覺得今天挺好的。”

在日常生活的雜亂中，人們試圖從這些小而具體的數字中，獲取一點“我有在變好”的證據。它可能是一段超長的深度睡眠，也可能是一個85分的評分，甚至只是一個向上的小箭頭。

好好睡覺，真的需要被打分嗎？

越來越多人開始意識到，睡眠評分其實不一定比自己的感受更可信。

開始佩戴智能手表后，蕭瑜也一度懷疑自己一直在無效睡眠。

睡眠監測記錄顯示，那天她睡了10小時19分，但深度睡眠只有31分鐘。她把截圖發到了社交媒體上，詢問網友自己是否應該去看睡眠門診。

一位自稱是失眠科專科醫生的網友回復她：“不要看手表數據，看你自己睡醒和第二天白天的精神狀態。自己沒覺得不舒服，第二天也能正常學習、生活、工作，就不用看醫生，不要被網上的信息誤導，睡得不好不用手表監測自己也會意識到的。”

蕭瑜是計算機專業的大三學生，熬夜寫代碼、趕作業是家常便飯。課業壓力大，作息混亂，有時候她晚上7點多就困得不行，有時候也能熬到凌晨4點才睡。只要沒有睡夠10小時，她一天都不舒服，“現在上大學無所謂，但感覺以后上班會很影響。”

那位網友開解她：“每個人的睡眠時長都不一樣，你的深度睡眠少，所以需要長時間睡眠來補充，但是睡眠本身問題不大，可以通過冥想和呼吸調整，慢慢控制在八小時左右。”

周依用智能手環監測睡眠已經有五六年了，她的平時分數穩定在75到85之間。

手表顯示，她的深睡比例常年低于20%，遠低于參考值。“但它也不是每次都記得那么準，有時候晚上醒了，它沒記上，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

對于評分機制，周依并不盲目信任。她從沒覺得自己被這個分數“綁架”了。“數字肯定會波動，但看趨勢就好，就像炒股一樣。”

她的焦慮大多來自工作，尤其是出差、講課密集時，情緒會格外緊張，睡眠也隨之受影響。但她很清楚，這些都是“可預期的波動”，不至于讓她為了一次低分懊惱不已。比起睡眠，現實生活里的問題棘手得多。

“睡眠是個長期主義項目。”她總結道，“它不是一場考試，也不是今天努力了，明天就有高分的事。”數據給了她參考，但生活的節奏，還是得靠自己掌握。

周依“史無前例的90分”

“我知道哪天睡得不好，不需要它告訴我。數據只是個參考，不是我生活的主線。”杜潼說，“我知道問題在哪，但數據本身并不會讓我更難受，反而是它幫我把一直模糊的感覺具象化了——原來我白天總覺得沒睡好，是因為深度睡眠不夠。”

睡眠監測的數據并不決定她的情緒，但數據背后隱藏著一種“生活的確定感”。

杜潼喜歡把自己的一切都數據化。大學時，她曾用APP記錄三餐，只為“回頭看看拍下來的飯菜照片，覺得很爽”。睡眠監測不過是另一種自我記錄的延續，“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不是為了改變自己。”

她并不迷信智能設備的“科學性”。“你說我對它的監測機制有了解嗎？沒有，純粹信品牌力。如果哪天數據不好，我不會多一重焦慮。反正體感上好不好，自己心里有數。”

在她看來，睡眠不好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問題。“它是生活里那些焦慮的反映，是一個結果，不是原因。”她不會因為睡眠數據差而自責，更不會為此制造額外的焦慮。生活里的不確定、職業發展的瓶頸、獨自摸索的孤獨，這些都遠比睡眠分數更難解決。“如果這些主要矛盾能解決了，我相信我的睡眠自然也會好起來。”

（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冷杉RECORD，作者：歐海，編輯：盧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