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到達洛杉磯來參加夏日游戲節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還算平靜。

夏日游戲節（SGF）始辦于2020年，當時的舉辦形式僅是一系列網絡直播活動，在那個美國E3游戲展因疫情而停辦的當口，為游戲廠商們提供了一個窗口來集中釋放宣傳物料。而在疫情過去后，曾作為全球最大規模游戲展的E3宣告永久停辦，夏日游戲節則增設了線下的Play Days環節，地點同樣是在洛杉磯。

因此，SGF如今常被稱為“小E3”或是“TGA姊妹篇”（因兩項活動均由杰夫·吉斯利創辦和主持）。

當然，相比E3或是其他知名游戲展會，SGF的Play Days實際規模要小上許多。其舉辦地位于洛杉磯市中心的一個廠區內，場地面積體感上只有一個大學操場大小。本身不向公眾開放，只有游戲從業者可以申請參與。參展廠商則是利用廠區內現有的建筑，用作自己的活動場地，僅限提前預約者入內，不可隨意參觀。

最靠外圍的就是萬代南夢宮的展館，所以從外部望去，基本只能看見它家的游戲，代價則是正面入口和披薩檔口差不多窄

在事先發放的活動須知中，主辦方貼心地提示了“舉辦場地距離附近酒店較遠，大家最好拼車前往”。在到達現場后，我發現，情況不止是紙上說的“位置偏僻”那么簡單——在距離活動舉辦地不到50米的地方，就有流浪者聚集區，且不說路過那里是否真的危險，但確實讓人感到緊張。

這也是當下洛杉磯市中心的普遍現狀：伴隨著“城市空心化”，原有的居民遷移向城市周邊的新城區居住，老舊的市中心則成為相對低收入人群的聚居區，以“7街”為代表的一些地段更是逐漸被流浪的破產者和外來難民所占據，環境破敗、治安混亂。

你甚至能見到有流浪者正當街種植“藥物”——就像前陣子在海外爆火的游戲《Schedule 1》里的那樣。

當我們參與游戲節活動時，抬頭就能看到多架警用直升機全天在上空盤旋，這讓人感嘆，洛杉磯不愧是GTA5里洛圣都的原型，是真能觸發“五星通緝”。

之后我才知道，這樣的情況也并非總是常態——特朗普政府近日派遣聯邦移民執法人員（ICE）大規模抓捕非法移民，且未經加州州長同意，派遣國民警衛隊和海軍陸戰隊進駐移民政策相對友好、長期以來被視為“庇護市”的洛杉磯，引發大規模民眾抗議，并加劇為暴力沖突，當地局勢才這樣緊張。

實際在當地，更多也是得靠新聞來了解事件的具體情況

相比這樣的場外因素，這趟游戲節本身大概只能用“平淡”來形容。

如果大家有看夏日游戲節當天的直播——卡普空接連出場三次，吊足了線上線下所有人的胃口，才在最后放出了《生化危機9》的宣傳片以及發售日。

如果不是開場部分小島秀夫登臺，以及《索尼克賽車》公布的聯動實在夠戳北美用戶情懷喜好，所以現場觀眾反響還算熱烈，那《生化危機9：安魂曲》基本就是全場唯一的爆點了。

線下Play Days的情況也是類似，卡普空的預約排得最滿，包括小島秀夫也有和杰夫以及辻本良三一同去觀看閉門演示，作品受關注程度可以說是斷崖式領先——這和去年的景象非常類似，只不過當時人們還是沖著《怪物獵人：荒野》來的。

作為一家日本游戲廠商，卡普空已經連續兩年在美國的游戲節上成為最大贏家了，

玩家當然會對這樣缺乏“大廠大IP大作”的游戲節感到失望，但從行業角度來看，這其實也意味著，中型廠商和新IP得到了更多的生長空間。

比如在這次公開的新作中，最讓我個人感到驚喜的其實是《原子之心2》，完全沒想到，它這么快就能進入新作的開發階段，甚至還能再額外推進一部衍生作。

《原子之心2》想做的玩法和開放世界規模，也明顯上升了一個梯度

這恰恰體現了業內正在發生的一個變化——相對小型的開發團隊，如今只要一部作品獲得一定程度的成功，就有機會迅速推進下一步開發，推動IP拓展，建立穩定受眾，發展公司規模。這有點像回到了20年前那個大家都在進行敏捷開發、新IP迭出的環境。

像《鬼武者》這類誕生于那個年代的作品，也在當下這個時間點被撈了起來

這種變化的基礎條件，一是商業引擎的發展再次降低了開發大型3D游戲的門檻——ACT也好，RPG也好，又或者是FPS，都不再是只有大廠投入大成本才能做的項目，小團隊也能參與其中，甚至能更加高效敏捷地進行開發。

二是大量曾作為歐美3A游戲外包成員的開發者（且有不少實際來自歐美以外地區），在積累了開發以及管理經驗之后，在近些年主動或是被迫著手開發自己的項目，形成了一種“散作滿天星”的景象。

中國廠商算是這種變化中的代表之一。這次直接參與SGF線上展示的中國游戲有《鳴潮》《解限機》和《明末：虛淵之羽》三款。但如果算上在虛幻引擎的播片中作為“技術代表”出鏡的中國游戲，那就又多不少。

在游戲之外。從富人區的羅迪歐大道，到7街附近的小商品市場，如果問我當下什么IP在洛杉磯最火，我會說一定是隨處可見的labubu（來自泡泡瑪特的潮玩）

事到如今，包括大部分中國玩家在內，其實也已經對國產游戲登上這樣的場合習以為常了，比起“上臺了”這件事本身，現在更重要的是究竟在臺上播了什么。

《解限機》在這次直播中正式公布了7月2日全球公測

其中僅以現場反應來說，《明末：虛淵之羽》獲得的呼聲是最高的——這可能因為現場觀眾仍是以歐美傳統主機玩家為主，也可能因為該作由海外發行商505負責發行，在當地做出了較好的推廣效果。

《明末》也是此次線下PlayDay活動上唯一提供了現場試玩的國產游戲

這里就要提到“中廠崛起”的另一個背景要素：在Steam成為新生代玩家購買PC游戲的主要渠道之后，開發商只需要把自己游戲上架就能確保玩家可以買到，不再必須有發行商來參與這一環節，有更多機會靠自己做出“爆款”。

沒人會說“發行”不再重要，但是研發與發行雙方之間的關系和對彼此的需求，都變得越來越復雜。不再是越大越有名氣的開發商就一定更可靠，更多要看雙方的契合度，甚至講“眼緣”。

包括E3之所以辦不下去了，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它起初是一個幫助開發者和發行商尋找彼此的行業展會，之后才增加了玩家參與的環節。但隨著環境變化，E3在這方面能起到的作用越來越不明顯，同時像索尼微軟任天堂這樣坐擁大批一方工作室的廠商，本來也更看重宣傳效果，比起花一大筆錢去參展，貼錢提高E3的含金量，還不如自己辦線上發布會實在。

所以有E3作為前車之鑒，夏日游戲節為什么還要做線下的Play Day？

目前來看，其主要作用是讓廠商能夠通過相對專業的玩家群體，來收集早期用戶反饋。當我在卡普空的場地試玩《生化危機9》的時候，一旁的工作人員幾乎全程拿著筆記在記錄我的操作，甚至讓我有了一種在考試的感覺。

廠商需要在這兒做的準備也比較樸素，不用去搭建大型的展臺，或是準備各種禮品和節目來吸引眼球。由于參觀者大多是媒體或者內容創作者，大家都樂于主動對外分享自己在這里獲得的一手信息和體驗，由此形成了相對低成本和足夠垂直的宣傳作用。

就像前面提到的，現場所有參展商的活動都是預約制。事先沒有聯系方式錯過了預約，也可以在簽到處留下郵箱登記，對方會在確認空余位置后聯系你——說是這樣說，但許多人或許也聽說過“不要期望老外在周末給你回郵件”，實際在我多處登記之后，真正有再聯系我協調試玩時間的只有一家，就是騰訊旗下的海外發行品牌Level Infinte，也是Play Day現場唯一來自中國的發行商，帶來了《消失的光芒：困獸》《Exoborne》和《戰錘40K：暗潮》三款來自海外開發商的游戲。

《消失的光芒：困獸》試玩場地的氛圍搭建基本是這次PlayDays上最精致的了

這事兒我覺得還能挺能體現Level Infinte作為一家新晉中國發行商，在近些年是怎樣在海外快速發展起來，以及獲得開發者信任的——大家通常會覺得這靠的都是騰訊財大氣粗，但像上面這種服務態度（不論是面向開發者還是面向玩家），顯然也是競爭力的一個體現。

其實這些天在洛杉磯市中心舉辦了線下活動的也不止是夏日游戲節。

來自丹麥的IOI在好萊塢大道舉辦了他們的首次線下展示會，請了同樣丹麥出身的知名演員麥斯·米科爾森，以及殺手47的配音及動捕演員大衛·巴特森，來給這次公開的新作《007：First sight》，還有《殺手》與《007：皇家賭場》的免費聯動DLC做宣傳。

麥斯·米科爾森曾出演《007：大戰皇家賭場》中的反派Boss路西法，這一次則時隔18年，重新在游戲中出演這一角色

小島秀夫則是在洛杉磯市中心的一家劇院，開啟了《死亡擱淺2：冥灘之上》全球巡演的第一站。現場除了從業者和媒體，還有一半是經由申請和篩選到場的粉絲，他們中不少是從其他州甚至別國趕來，如果你也有看那天的直播節目——背景音里狂熱的呼喊聲就來自他們。

所以，盡管這次的游戲節是在美國舉辦，但不難看出美國本土游戲的存在感實在不高，包括作為傳統強項的“槍車球”——《Splitgate 2》的制作人在當時的直播上，甚至是戴著一頂寫著“Make FPS Great Again”的帽子出場，可見射擊游戲在當下美國玩家及開發者心目中的處境。

逝去的E3，邊緣化的地位——我們無法由此斷言，說美國游戲的“黃金時代”是不是又過去了，但這種趨勢或許可以解釋許多事，不僅限于游戲，也包括正在洛杉磯所發生的。

在《死亡擱淺》的活動散場時，我在打車時發現，當地的無人出租車Waymo顯示停止服務——在晚些時候才通過新聞得知，有抗議者利用無人車，先呼叫到自己所在的地方點燃，再令其駛往市政廳或是其他一些抗議者與警方對峙的地點，Waymo因此在市區地段被停用。

走在街上，看著大批警車在夜色中向著直升機盤旋的方向駛去，這一切讓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割裂感——我剛聽完小島秀夫宣講完《死亡擱淺》是怎樣一個關于“人與人之間連接”的故事，看到粉絲與主創們因游戲而產生的強烈情感聯系；但回到眼前的現實之中，我們就在和騷亂就隔幾個街區的地方享受著游戲節，街上的行人、店家、流浪漢也同樣像是這一切都事不關己。

換個相對平靜一些的街區，只有從自動快遞機器人身上的涂鴉上，才能看到騷亂留下的影子

我在第二天前往了市政廳附近，這里是風波的中心地帶之一，但并沒有像網上能看到的另一些街區那樣化作“戰區”。抗議者和警方隔街對峙，雙方緊繃著，保持一種平衡——就像是我曾在《底特律：變人》里見到過的那種場景。

有人在現場無償發放水和食物，不在乎你是來支持、反對活動或單純看熱鬧的；也有人在渾水摸魚偷手機，即便被阻止了，此時也沒人會把他們送去給警察。

曾作為E3兵家必爭廣告位的菲格羅亞酒店，在這次游戲節期間被萬智牌包下，用于宣傳與《最終幻想》系列的聯動。而就在這幾棟樓的樓下，同樣聚集著大量的抗議者。

到我準備離開洛杉磯的前一天晚上，我的手機突然響起警報——洛杉磯市區地段從當晚開始施行宵禁，甚至連酒店的電梯也在當晚停了。

身處如此動蕩之中，這多半將成為我職業生涯中所參加的最特別的一次游戲展會。但這幾天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個片段，依舊和游戲有關。

因為無人車停運了，在第二天Play Day活動結束時，我叫了一輛Uber來接我。上車后，司機說，她作為當地人都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問我們在這里干什么。

我提了夏日游戲節、提了Play Day、提了“類似E3”，司機依舊似懂非懂，但她終于明白這里是在搞游戲的了，然后說她也有喜歡的游戲：“你們知道嗎？《生化危機》，還有《寂靜嶺2》。我最喜歡了。”

我回答說：“當然。所以你知道前兩天《生化危機9》公布的消息了嗎？”但司機的反應比我預想的平淡，幾乎沒有接話。

我心想，或許對方是不太關心未發售游戲的類型，便又問道：“那你去年有玩《寂靜嶺2》的那個重制版嗎？”

對方依舊沒有接話，在沉默了一小會兒后她開口說道：“我玩這兩個游戲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祖父母陪著我玩。它們是恐怖游戲，但對小孩子來說很有趣。”接著她又停頓了一下說道：“現在他們都去世很久了。”

之后車廂陷入了沉默，直到臨行告別時，司機向我們喊了句：“加油繼續搞游戲！”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游戲研究社 （ID：yysaag），作者：Lushark